雨夜，捡起关于外婆的记忆碎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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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去世已经两年多了。刚得知消息的时候我人在国外，哭的很伤心。一直想写点什么记录她，又一直觉得有些情感的碎片拼不起来，就一直搁置着没动笔。今天德国下一天的雨，我看着窗外傍晚湿漉漉的天空，感觉找到了从情感通往文字的链接里最后遗留的那一片。就这么敲下了这一篇。这其中的回忆我记录的尽量诚实，有些情感碎片看下来甚至有些残忍。

我外婆的一生很平常，但同时她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，特别是性格里天然的乐观和韧性。她们那一辈的中国女性，生在旧社会，长在红旗下，赶上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，在投入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的工作上，不比同时代的男人们少一丁点的伤筋动骨。再加上生育养育多个子女的经历，是很辛苦的一生。以至于我用到 ”乐观“ "韧性“这些词的时候，似乎里面就自带了一些咬牙微笑的含义。

但是我的外婆并不是这样的。她是一个从心底里，从骨子里想让自己开开心心的人，而且她的开心里并没有任何苦大仇深的成分。我想，她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。外婆最喜欢到处吃，到处玩，特别是苏浙杭帮菜，小馄饨豆浆小笼一类。前些年我妈带她去南京，70多岁的外婆暴走一整天，一声也没有抱怨累。我想她这样并不是为了隐忍，而是真的想玩，对这个城市的景色感到好奇，所以顾不上腿脚的累。

这种天然的好奇心，还表现在她的阅读量上。我外婆每天看报纸杂志，最喜欢的版块永远是国内外政治，并从不犹豫表达自己的观点。她的观点当然并不专业，但自有些质朴和幽默的意味。当时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，我妈告诉外婆他是我沃顿商学院的校友，外婆立刻让我去给特朗普打电话介绍自己。这缘于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社交达人：从省立医院退休后，她还志愿看守小区门口的自行车棚很多年，主要是为了和其他退休的朋友们社交。我的外婆天生爱分享，以至于到了有些极端的程度，从一个苹果分享给朋友们吃，到从家里的小金库里拿钱分享给娘家的亲戚们。因为这一点，她在老年时经常受到外公和我妈妈姨妈大舅们的嗔怪和训斥，但她也不以为意。我外婆就是这么永远依着自己的想法和喜好行事，极少会受环境压力和他人评价的影响，我想这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天赋。

我的外公比她年长8岁，虽然一起共度一生并且生养了4个小孩，但从我这个孙辈的记忆和观察来看，他们的感情并不算好。外公在老年时，变成了一个相当暴躁的人， 且这种暴躁只针对外婆，主要表现在不管外婆开口说些什么观点，外公总是粗暴的大声呵斥之。但他们自有一套婚姻相处的方式，外婆也并不是总受欺负的一方。在漫长的婚姻中由外公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，和养育四个小孩的负担。有时我在想，外婆那种热爱分享甚至到了过分的行为，也许是因为她在婚姻中，在家里，虽然衣食无忧但难以得到尊重、理解和温柔对待等等这些东西，所以下意识想要向外界求索，那些小礼物红包之类，类似于她伸出的橄榄枝。写到这里我觉得有些残酷，家里并没有人在她健康的时候，仔细的在意过她真正的心理和情感上的不满足。我们后辈只当外婆爱吃爱玩爱聊天，是个”心很大“的人，也便以此为借口忽略了她。我想外婆在这样严重缺乏温柔表达的婚姻生活中表现如常，只是因为善良。

缺少传统意义上的婚姻之爱也并没有阻止她成为一个爱自己的人。一直到60多岁外婆都是偏胖的体型，血糖和血压控制的也不太好。直到有一次医生下了大型警告，外婆立刻开始忌口和每天走长长的几小时的路锻炼身体，一个多月就瘦成了一个体态轻盈适中的老太太。我想这般的自律，是来源于她对自己身心健康的真实的在意，也因为她热爱生活，想要能更长久的到处吃，到处玩。

我没有遗传到外婆这种原生的自由自在的性格，也无法像她那样本能的就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。我天生的性格非常敏感，这让我能感觉到更多的东西，对世界的解读更细微，也成了很多痛苦经历和折磨的来源。直到近些年，经历过一些可怕的事，看惯了人性中的曲径通幽，直到心被撑的很大，渐渐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，也不再去看别人投向我的眼光。直到这时，我想我才真正理解了外婆。